资本主义个人反抗指南(九)

我们的流行文化:意向的末日漂流

  以美国为镜,可以知兴。以日本为镜,可以明衰。

  我最喜欢的日本漫画家望月峰太郎在他的代表作《末日》之中,把日本的结局描述为”终末漂流“,对于他来说,这是通过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达成的。都说日本有灾难文化,体现了日本困守孤岛的恐惧心理,但和《日本沉没》的”末日之中的拯救“不同的是,《末日》讲了一个没有拯救,一切都是徒劳于必然的故事。

  他甚至隐约的在期待末日。

  《日本沉没》大受欢迎的电影版制作与70年代,而《末日》则获得了1997年的讲谈社第21届讲谈社一般部门漫画展,二者的差别,就从时代讲起。

一、双团时代

  讨论战后的日本,有两点是一定绕不开的,一个是”团块世代“,一个是”团地社区“。

  团块世代专指战后出生的一代人。他们属于第一批战后婴儿潮,也是日本经济腾飞的主要贡献者。

  团地社区则指日本住宅公团主要于1955年到1965年之间为了应对汹涌的出生人口和城市化而在郊区和大城市临近县市规划的一大批住宅单位。

  团块世代住团社区是这个世代日本的一个典型特征。因为团地社区一般位于郊区,所以一开始很强调“自给自足”----虽然团地楼本身比传统家宅更招呼个人与家庭的隐私,关上房门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但是它首次把人口从横向集中到了纵向,大量的人集中在了同一个社区,在原子化社会发展成型之前,邻里互助,社区活动都非常踊跃。

  与此同时团地虽然离城区较远,但因为是西式生活的代表,并应用了战后最新的设计理念(比如去中心化的户型分隔替代传统家宅的一间主屋白天是客厅晚上是卧室,并且提升了女性的地位,因为传统家宅中,厨房是房屋中最糟糕的角落)所以并不便宜,能住进来的往往是新兴的中产阶级年轻人。这些人往往共享相似的价值观,而这也进一步推动了互助与交流。

  而迎接他们的是长达数十年的日本战后经济飞速增长。

  当时的西方文化先锋人群,嬉皮在大学,雅痞在团地。富裕的年轻人住在一起,玩在一起,针对他们的文化作品自然也就应运而生。如果说大学中出了村上春树和坂本龙一们难以忘怀并反复在文艺作品中反刍的左翼运动,团地也产出了属于城市中产的流行文化。

  这其中一个节点是1971年南沙织的出道,现在来看她的歌并不算出彩,但要知道,在他之前日本的歌曲榜单里大多数是演歌等传统歌曲霸榜。

  年轻人们会认为南沙织是在歌唱她的17岁,也是自己的17岁。

二、日本第一

  不过1973年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中东石油危机导致日本经济遭受重创,超高速增长逐渐转为中高速增长。与此同时重工业、轻环保的经济结构也逐渐转型为知识密集型的重环保、促发展,金融业也发展了起来。

  这时候城市化进程进一步加深,人们已经没有了迁移的记忆----大多数人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城市。

  于是1972年前后诞生的city pop(说个你们更熟悉的名称,蒸汽波,可以算作是city pop的延续之一)风格也流行了起来,其中关键节点是司尾聪在1981年的《红宝石指环》,这张单曲爆卖160万盘,创下了多项记录。

  在这首单曲中,人的全部世界都收于大城市中的男女情爱,而它的大卖,说明日本流行文化的主要人群已经变成了城市中产阶级。

  因为经济持续发展和人口增长带来的蛋糕本身扩大的大量红利,日本人逐渐推广了利于社会稳定的“年功序列制”,终身雇佣之下,人人都得以安放自己的人生,并在当时逐渐接受了“一亿总中流”的概念,也就是说大多数国民在采访中都认为自己是中流(中产阶层)。

  在1980年到1985年,随着傅高义那本《日本第一》的出版,整个日本都接受了日本欣欣向荣的设定。

  紧随其后的就是在豆瓣和知乎都曾经被广泛讨论过的泡沫经济时代。

  经济泡沫时代并不是一个萧条的时代,反而因为广场协议导致的日元升值陷入了一种畸形繁荣。

  三菱购买了洛克菲勒大厦,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也被索尼收购,就连普通人也在日本国内的地价上涨和股票上涨中收益颇丰----按照当时的说法,卖掉东京可以买下整个美国,虽然日本的外汇储备并不能支持这样的购买行为。

  这个时代的日本流行文化呈现出了一种极度自信样貌

  这个时代的日本流行文化不光有对社会的自信,还有对自己的自信----创作者们并不在意观众喜欢什么,他们直接塑造观众的审美,这和我们当下的迎合观众审美的截然不同。这一点能成立的大前提是:观众确实也更喜欢自信和阳光的创作者。

  但很快,不堪重负的日本主动刺破了泡沫,但泡沫经济不是一下子就破灭的,其标志性的事件是87年的山一证券和北海道拓殖银行倒闭,这说明系统性的金融风险已经发生,日本正式迎来失落的30年。

  不光危机在更早一点似乎已经有了预兆,95年的阪神大地震摧毁了日本人对物质文明的信心,一切人类的造物在天灾之前都如同笑话。而同年的东京沙林毒气事件则暴露了日本人精神文明的空洞,麻原彰晃曾经说过:他们不能拯救你的,我可以。

  它的大背景除了是随着经济发展的新新宗教(对应早年新宗教运动)热,这里就不赘述了。

  所以文化上的标志性事件稍早:95年,《新世纪福音战士》横空出世,这是一部御宅族拍给御宅族的“献礼作品”,从文化批评的角度来说,它标志着日本人的关注点因为经济的失败进从物质生活转向了类似明末家国破灭时士大夫的束手谈心性,大量引进了哲学与宗教的讨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它虽然依旧和《太空堡垒》和《高达》一样惯性延续了庞大世界观的宏大叙事结构,但最终落于个人成长也标志着日本人的生活重点从外向转而内向。

  因此日本人的救赎也产生了悄无声息的变化。

三、救赎

  因为日本是一个男权社会,男性的经济地位远高于女性,所以男性心境的变化可以大幅度改变整个社会的文化供给形态。因为上述原因,当时的日本兴起了萌文化和援助交际。

  萌文化和援助交际的共同点在于“治愈”。比日本贫穷的国家有很多,但少有经历过日本如此之大的落差的。所以幼态化的审美并不意味者日本人格外变态,反而意味着他们格外需要“治愈”。

  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援助交际在80年代诞生的时候只是性交易的幌子,但它越来越成为真正的援助交际----大叔真的仅仅是想要陪伴和聊天而已。前几年有一个作品叫《不要和日本人谈性》,讲的就是这个问题,日本人宁可去购买躺在女孩子大腿上睡觉或者被掏耳朵的服务,也不想再去歌舞伎町了,这其实也属于援助交际的细分领域。

  也因此,在90年代末21世纪初,出现了被称为世纪末景象的系列文化作品。

  比方说大友克洋的《蒸汽男孩》,反思工业革命带来的进步和理性,进而对现代性本身表达了疑惑。而今敏的《东京教父》则直接把目光聚焦于底层(这个意向会在更后面的文化现象中反复出现,但内核已大有不同),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系列则把原作冷战焦虑的大背景变成了对未来反乌托邦世界的想象。

  与此同时,进入了21世纪的日本,各种社会问题也逐渐暴露了出来。

  我们在文章最前面提到的团块世代逐渐老去,他们的房子逐渐变成平民窟,而他们的孩子一进入就业市场就陷入了求职难的问题中,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被打击成了所谓尼特族(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年功序列制的破产和原子化的社会也逐渐渗入日本的方方面面。

  前者伴随劳务派遣制度一起出现,终身雇佣的正职员岗位不再是理所应当。你很可能比以前的人更幸苦,比以前的人收入更少,这导致你必须用更多的时间去工作。而原子化社会也让互助和文化交流更为凋零。两者合一,温情脉脉的昨日景象如同旧乡愁一样难以重现。

四、“政治决断”

  这时候整个日本社会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解决方案:

  第一种是这样的:HNK在新世纪推出了一系列的《团块世代老后破产》、《穷忙族》、《女性贫困》等等的纪录片试图让社会重视问题,于此同时政府也在积极挣扎,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团地改造计划。

  但既然基本的问题是结构性的,那么日本的努力也就只能是挣扎。

  所以第二种“解决方案”应运而生。

  2006年,日本诞生了一部后来被豆瓣网友大数据投票为豆瓣TOP250中第78名成绩的现象级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剧中主人公松子在人生彻底的失败后选择了什么呢?肥宅垃圾屋,还有偶像明星。

  为什么是偶像明星?

  我们前面讲到两点,一个是日本人的追求由内转变,另一个是日本的文化逐渐导向了治愈系。有多属于男性的援助交际,也有多属于女性的猫狗咖啡馆和摔盘子club,而偶像则是覆盖全民的集大成者。

  日本人不需要别人再告诉他们应该要什么,他们痛苦不堪的寻找自己要想什么。

  因为治愈,所以AKB48要有48个人,每个人有不同的人设,每个受众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本命”。

  因为治愈,所以制作人要求成员不能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儿,而要第二漂亮的那个----最漂亮的人会让我们感觉到难以接近,第二漂亮的则更为亲民。

  因此松子的选择实际上是一种介乎有于无之间的政治决断,政治决断这个词是保守主义法哲学家施米特喜欢用的一个词,他很可能认为新教-蛊格鲁撒克逊作为立国基本盘的美国选出特朗普去排外是一种好政治决断,而反民族主义(自由主义)作为二战后政治正确的欧洲是没有政治决断的,经济上决断和名族同理。

  但他很大概率无法设想,日本人的政治决断介乎于有和无之间。

  怎么理解这个说法?

  不决断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决断,它徘徊于小确幸和祈祷奇迹之间,同时因为不决断,去政治化偶像文化同时是最政治化的事情。

  那么它有多适合于松子这样做错了一生所有选择的人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结尾,怎么办?

  现在我们最后再转回文章的开头,望月峰太郎为什么把《末日》最后一幕叫末日漂流呢?人就是在一条奔向末日的河流之中随波逐流的,你只能试着调整自己的姿势,稍微舒适一些。

  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

  并且隐藏起不敢和任何人表达的末日期待,那期待是一个再差也不会比末日本身更差的“新世界”。

  当然,现实生活中的我们似乎不需要那么悲观,人类历史的末日复末日早就在一个无穷循环的马尔萨斯陷阱和经济周期之中“安然”度过,但在最艰难的时期,你似乎确实可以试着用最取巧的方式度过。

  一方面确实如同日本人一样,如果我在1-8章所建议的那样拼命挣扎。一方面也拥抱消遣的、娱乐的、让人可以短期逃避的娱乐工业,但是一定要记住----不能付费。

updatedupdated2021-01-192021-01-19